搬家翻腾旧物,整整齐齐的相册被抖落出来,照片们如同被遗忘的时光碎片,纷纷扬扬散落在地板上。我弯腰去捡拾,指尖却蓦然触碰到照片背后母亲那工工整整写下的日期。霎时间,岁月无声地聚拢,我仿佛望见母亲笨拙地举起相机,那一声声“站直了”的叮咛,在寂静中重新响起。
幼时,每逢出门,母亲总要带着相机。我那时少不更事,每每看见相机便皱眉头,心里只盼着快快结束,好去自由玩耍。她认真摆弄着相机,让我站直,让我微笑,我偏如泥鳅般扭动身体,或故意扮出鬼脸,那相机便定格下我皱巴巴的愁容,也凝住了母亲无奈又坚持的眼神。
少年时,我渐渐讨厌拍照了,尤其反感母亲在公共场合举起相机。一次,我正跟同学在校园门口说笑,她忽然出现,兴冲冲掏出相机要拍。我顿感窘迫,如同被当众剥去了外衣,又羞又恼地推开她的手,只匆匆抛下一句“走了”,便逃也似的钻进同学堆里去了。回头一瞥,母亲呆呆站在原地,手中相机无力地垂落下去,像只折了翅膀的鸟儿,她脸上那点光芒,也无声黯淡了下去。
后来,我离开家去了外地上大学,又工作了,母亲拍照的镜头却始终追随不舍。每次回家,她总爱趁我不经意时偷偷按下快门。某次,我偶然翻看她手机相册,却赫然瞥见一张模糊得难以辨认的照片,仅是我走出地铁站匆匆忙忙的背影。我随口埋怨道:“这么糊,留着做什么?”她凝神望着照片,轻轻说道:“你走得快,妈只能拍到背影了。”——这话如同石子投入深潭,漾起我心中千层波澜,原来那模糊的影像里,藏着她追赶不及的惶恐和徒劳伸出的手啊!
展开剩余34%我这才彻悟,母亲哪里是迷恋拍照呢?她分明是拼尽了全力,试图拉住时间的缰绳,以相机为武器,与光阴作一场注定败北的争夺。她所苦苦捕捉的,哪里是照片本身?不过是些我们渐行渐远、终将淡去的背影;她所殷殷渴望的,不过是一点明日可以捧在掌心、细细温习的温暖证据。
如今,我也开始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样子,举起相机,小心翼翼地为她拍下照片。镜头里,她斑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拂动,笑纹刻在脸上,每一道都如时光的刀痕。母亲,您用一生笨拙的镜头,在时间洪流中为我存下爱的锚点——我这才懂了,原来最深的爱,都藏在没对准焦点的镜头后面。
当快门声响起,她皱纹里映出时光的河,我忽然看清:母亲那些锲而不舍的定格,原是生命最笨拙又最执着的祈祷——为瞬息留影,向永恒赊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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